我在大廳的酸枝長椅午睡被叫醒，天色灰暗，快到黃昏，母親馬上端來一碗白飯和一碟茄子煮魚，飯香菜香，我飢腸轆轆，想也沒想吃了起來。我是不吃茄子的，這次卻吃得津津有味，母親站在旁邊看我狼吞虎嚥，高興得笑了，俯身摸摸我的頭說：「阿
D，唔好食得咁快，好食慢慢食。」兒時這段情景我常常想起，因為我那次吃了茄子之後從此克服了揀飲擇食的陋習，意義重大。那時候大陸物資匱乏，揀飲擇食為母親做飯添了許多麻煩，一旦戒除，母親舒了口氣。年齡大了想起這事，我對母親說小時候揀飲擇食給她添了這麼多麻煩不好意思，她說：「傻仔，有乜唔好意思，家人給的麻煩是我的樂趣。」但我不禁問自己，為什麼克服了不吃茄子的陋習會同時克服了揀飲擇食的心理障礙？難道揀飲擇食只是一個情意結，解開了茄子這個死結整個情意結便鬆散消失了？母親顯然相信是這樣，因此她一直想用辦法引導我克服不吃茄子的心結。她的苦心終於成功為我打開了美食之門，不然我就無緣享受到這一生的美食了。我常常想起這件事，也許是想念母親，母親是廚藝高手，食物與親情於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係。
來到香港物資豐富了，經濟條件好了，飲食成了我最大的享受，我也變成了食肉獸，每頓飯無肉不歡。我愛吃豬牛羊肉，魚肉海鮮可有可無。豬肉我最愛吃的是炆豬手，尤其香港灣仔新記黃太做的南乳炆豬手，郁香可口，軟韌適中，嚼頭一流，現在想起來不禁流口水。很久沒去新記了，聽說黃太現在很少去鋪頭，希望她老人家是退休享兒女福，不是身體不適。黃太多多保重啊！
其實我年輕時最愛吃的是狗肉，現在說來有點政治不正確，但當時的社會風氣吃狗肉是很平常的事，並沒有現在的道德貶義，雖然是犯法的，我們卻當成是英國人的事，與我們文化習俗無關，照吃可也。既然是犯法，一般食肆不敢做，我只好到三不管的九龍城去吃。九龍城當時烏煙瘴氣，走在橫街窄巷水渠散發出來的酸餿臭味很難聞，但為了吃郁香美味的狗肉只好屏息加快腳步走到狗肉店。狗肉店裡面熊熊炭火一個個瓦煲滾煮着狗肉撲面而來的香氣，街外的臭氣都蓋過去了，萬事大吉。腍軟中韌韌咬口褐黃色的皮和那馥郁甘鮮可口軟糯的肉，看到了未坐下來已想搶着吃。香肉真是香肉，現在想起來還饞涎欲滴呢。後來我養了狗，很久沒吃狗肉了，改吃比較喜歡吃的羊肉。上星期在巴黎跟一位電視台的監製吃晚飯，他是羊痴，帶我到第十區火車站北站附近一個公寓吃燒烤羊架，一吃念念不忘，儘管年紀大了，我不像以前喜歡吃肉了，那晚卻吃得我高潮迭起。這是一家印度人在家裡經營的小店，只有三張枱坐十二人（少過四人來要搭枱），類似我們香港的私房菜。他們只做薯仔番茄椰菜花沙律和燒烤羊架，除了烤餅和黃飯什麼都不做，晚晚兩輪生意都爆棚，可見多好吃了。這裡到底是美食之都巴黎啊，印度人小店有這成績多不簡單！
雖然講吃肉講到眉飛色舞，其實我現在年紀大了愈來愈喜歡吃瓜菜和魚類，少了吃肉類。不是為了保健刻意節制，是自自然然的生理現象。我每次去京都都買一大堆醃漬菜回來，很多時候為了吃得清淡，晚飯白飯醃漬菜又一餐。但白飯不是普通的白飯，而是日本米用日本特別電飯煲煮四十五分鐘的白飯。很奇怪，用泰國最好的絲苗米或其他米煮的白飯配這些日本醃漬菜是不好吃的，非要用日本米飯不可。我相信食物有「本是同根生」的天然配合，將某種食物抽離了傳統飲食的搭配，原味便失真了，因此意大利白菌非要配合意大利的麵飯或菜餚不可，配搭了天之驕子的法國菜也失去了原本的微妙美味。法國黑菌用在意大利菜上結果是一樣。更離譜的是用意大利白菌或法國黑菌配搭中國菜，什麼黑菌小籠包等創新食物，那簡直不倫不類，暴殄天物！
有人說上了年紀多吃蔬菜少吃肉類延年益壽，我相信。不用說醃漬菜送白飯，就是煮個羅漢齋送白飯，吃完一身輕鬆舒暢，你便覺得吃素菜延年益壽是有道理。是的，我真的是年紀大了變得怕死，做人這麼過癮，知道自己一隻腳踏進了天堂，即使是天堂，對這個凡塵俗世還是依依不捨的。
老年想過悠閒日子是給怕死誤導的歪理。老友偉發經營股票交易行，經過一生提心吊膽辛勞緊張的生活，六十七歲將生意交給兒子，扶助兒子到七十歲退休後，想過田園悠閒寫意生活，老婆要湊孫不肯陪他，他一個人搬到家鄉順德較偏僻的地方蓋了房子買了田地，請了幾個工人和家傭幫手，平日寫寫書法耕田種菜栽花，優哉游哉生活確實非常寫意。一天，半夜三更胃痛痛到眼淚水標出來，叫傭人去找醫生找了半天找不到，才發覺過田園生活出了事叫天不應叫地不靈的恐怖，只就猛吞止痛藥止住痛楚，漏夜驅車返香港直接到法國醫院急診室，一番擾攘後發覺並無大礙。陪着他看醫生的家人安心了，他卻很困擾，因為他知道自己夢寐以求的田園生活要結束了，原來年紀大了醫院不是七十一話齋「梗有一間喺左近」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偉發馬上搬回香港跑馬地居所住，現在就是到順德度假幾天也要有醫生朋友一起才敢去。
他說其實田園生活不是真的寫意，是不想給說了「睇佢去住得幾耐！」的老婆睇死，悶都不敢說要吃回頭草罷了。「想搵個老友摸吓酒杯底吹吓水都無，想到鏞記食碗燒鵝髀瀨粉，麥奀記食碗雲吞麵，和到陸羽食個叉燒包都惟有望梅止渴，想起都幾慘！」他說他要的其實不是田園而是家園，得閒炒幾個錢股票，找些老友搞事生非做個老頑童才是真章，忙慣緊張慣閒置下來只會嫌命長，年紀大了要變的是心境而不是環境。
有老友做了白老鼠，我也打消了頤享天年的胡思亂想，有空做多些運動，給自己家人朋友找些麻煩就是延年益壽的秘方。麻煩其實才是「頤享天年」的養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